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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国和人民的真诚歌者

2000-07-1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刘士杰 我有话说

本文副标题中的“其芳同志”原为“何其芳先生”,之所以改成现在这样,是因为“其芳同志”这一称呼饱含了包括笔者在内的老文学所人对老所长的深厚情感。当时全所的人都是这样称呼老所长的。一声“其芳同志”,道出了人们对老所长的尊敬,也道出了所长和大家平等、亲切、朋友般的亲密关系。我想,其芳同志生前早已听惯了这个称呼。倘若他在天有灵,一定更愿意我称呼他:“其芳同志!”

到今年的7月24日,老所长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!时间虽然久远,可是其芳同志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。

早在大学读书时,我就是个何其芳的崇拜者。他的那篇著名的《〈红楼梦〉序》,论述精辟,文采斐然。我曾认真研读了好几遍。而他的那本诗歌论著《诗歌欣赏》,对于我这样的诗歌爱好者来说,更作为必读的经典。所以当我刚来文学所时,想到能在何其芳手下工作,真是备感荣幸,兴奋高兴的心情难以言状。我第一次见到老所长,是在一次全所大会上。他胖胖的,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,穿一身深色的花呢中山装。他给我最初印象是平易近人,蔼然可亲。我记得他在发言中,时时左顾右盼,征询老专家和各研究室负责同志的意见。会上充满了民主气氛。

我到文学所还不到一个月,就随大部分人员一起,被派往安徽寿县农村搞“四清”运动。带领我们下去的自然是所长其芳同志。搞“四清”运动期间,我和其芳同志也就有了较多的接触。现在看来,那时所谓的搞“四清”运动,就是要整农村的基层干部。作为延安来的老干部,其芳同志对当地农村的基层干部,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。他多次告诫我们:要注重调查研究,千万不能搞逼供信。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他一手拄着拐杖,一手撑着雨伞,艰难地跋涉在乡间泥泞的田埂上的情景。他又非常关心我们的生活。那时工作组有规定:工作组组员必须到贫下中农家里吃派饭,贫下中农如端上好菜,不能吃,否则就是违反纪律。我们那时的伙食就是天天白薯稀饭就咸菜。其芳同志知道后,就很关切地说:“这样下去怎么行?缺乏营养,同志们的身体要搞垮的!”于是他作出规定:每星期休整一天,到城里招待所打一次牙祭。

1966年6月,“文革”爆发。文学所的老人们都记得其芳同志被揪出的那一天的情景。6月的一天上午,其芳同志正主持全所大会,会议的内容记不得了,反正与“文革”有关,大家静静地坐在下面听着。突然有两个人冲进会议室,一把抢过话筒,手指其芳同志厉声喝道:“何其芳是反革命修正主义者!他不配在这里主持会议!”说着举起右拳,高呼:“打倒何其芳!”

其芳同志就这样被揪了出来,开始了“文革”中漫长的苦难的历程。

其芳同志在“文革”中受尽了磨难。他被戴上纸糊的“冠冕”,被迫高举一面上写“走资派”的纸旗游街示众。一次,在吉祥戏院开他的批斗会。让他站在舞台前边,低头坐“喷气式飞机”。他身体胖,要他不断地把双臂往后往上弯。我在下面看着,真为他揪心,看他都快要俯冲到台下了!只听他一个劲地说:“同志们,我的重心,重心……”他想说他重心不稳,却引来更加狂暴的叱责声。

下干校后,其芳同志被派往猪场养猪。他何尝养过猪!大家担心他养不好。但是其芳同志有一个最大的优点,就是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那么认真、负责、一丝不苟,都要把事情做好。过去当所长,做领导工作是如此,被罚做清洁工时是如此,现在养猪也是如此。其芳同志全身心投入养猪工作。当时有人对他戏言:“猪喜亦喜,猪忧亦忧”。虽是一句调侃话,但也可见他对养猪工作的专注程度。在他的精心喂养下,猪场的猪个个肥壮滚圆。有一次,一头发情的母猪越过猪圈跑了。时当半夜,其芳同志从梦中惊醒,赶紧起来,拄着拐杖,一脚高一脚低,奔波了大半夜,才把猪赶回。一时,“何其芳追猪”成为人们常常提起的美谈。

1972年,我们从干校回到北京。当时听说江青曾明确指示:哲学社会科学部的人写的文章不能发表,写的书不能出版。哲学社会科学部当时属中国科学院,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。听到这样的传闻,我一度心灰意冷。既然不让发表、出版我们的著作,还不如调离北京回上海。我还为此去母校复旦大学打听过要不要人。当我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告诉老所长时,他对我说的一番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。他说:“刘士杰同志,你们1964年分配来所,到今年1972年,都没干什么事。作为所的负责人,我感到很过意不去,很内疚。你说你要回去,我看这样吧,你暂时不要回去。你如回去,总要有些文章,总要有点成绩才好啊,不然,你来的时候是这样,回去的时候还是这样。有点成果,回去是不是更好一些?你看这样好不好?”我心想:老所长,这能怪你吗?这么多年,你不是也没干什么事吗?可是你总想着年轻同志,想到自己的责任。我心中十分感动。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今后无论你写什么文章,你随时来,我随时帮你看!”

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我们说话的一位老大姐,见其芳同志走开了,就充满感情地对我说:“小伙子!就看你们有没有福气了!如果你们有福气,就让老头儿多活几年!”

自从和老所长谈话后,我也就安下心来,没有走。我后悔没有抓紧时间学习,把时间都用在写大字报上了。为了找回失去的时间,我便开始有计划地读书、写作。也是为了找回失去的时间,其芳同志拚命地工作:写回忆录、翻译著作。后来,我找过他两次,到他裱褙胡同的家里向他请教。他真的放下手里正在翻译的歌德的著作,认真看我的文章,并提出中肯的意见,使我获益匪浅。

看来,我们真是没有福气。没过多少年,那是1977年的7月中旬,其芳同志突患贲门癌,而且已经到了晚期,住进了首都医院。大家心情非常沉重,不断前去看望他,并轮流日夜守护在他的病床前。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,可是他心情却十分乐观开朗,在病痛的折磨下,他还风趣地和别人开玩笑,说他“肚子里发生了政变”,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。

其芳同志即使在住院期间,也没有停止工作。他靠在病床上,专注地用红铅笔在一叠厚厚的清样上修改。这清样就是他的绝笔之作:《毛泽东之歌》,这是一部关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长篇回忆录。当初在延安时,其芳同志亲耳聆听了毛主席的讲话。

其芳同志的病情越来越沉重,已经无法坐起,连抬手也觉困难,但他还是固执地要夫人牟?鸣递给他红铅笔。夫人含泪把红铅笔递给他。他的右手竟怎么也握不住铅笔,急得他用手敲床。我在旁边看着,不觉潸然泪下。

即便如此,其芳同志仍没有半点绝望。他对前来探望他的同志说:“请你转告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同志,请他们一定等我修改后再付印。”这位同志好不容易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,向他连连点头,表示答应。

当时,也在首都医院住院治疗的贺敬之同志特地前来探望其芳同志。但是其芳同志此时已经不能说话了。夫人牟?鸣在他的耳旁轻轻地说:“其芳!其芳!你的学生敬之来看你了!”在延安鲁艺,其芳同志是教员,贺敬之听过他的课,他们有师生之谊。其芳同志昏暗的眼睛突然一亮,嘴唇翕动着,但说不出话来。他的右手动了一下,贺敬之赶紧用双手握住,眼圈红了……

其芳同志走了!可以让人欣慰的是,他是看到“四人帮”覆灭后才走的。同时令人惋惜的是,他未能看到改革开放后,祖国日新月异的伟大变化。

人们将会永远记住他,因为他是祖国和人民的真诚的歌者,一个用他的全生命去歌唱的歌者,一个像杜鹃那样,在歌唱春天时,不惜唱得嘴边流血的歌者。

当我们迎来祖国每一个美丽的早晨时,我们仿佛听到他那亲切深情的歌声:

早晨好,我的年轻的祖国!

早晨好,所有以生命的烈火,

以一双劳动的手和一颗红心,

来建设社会主义大厦的人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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